血流成河
血流成河 於 2023-12-27 14:52 寫道:
認牙

治牙的華大夫,醫術可謂頂天了。您朝他壹張嘴,不用說哪個牙疼、哪個牙酸、哪個牙活動,他往裡瞅壹眼全知道。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賽假牙壹樣漂亮,也能把假牙做得賽真牙壹樣得用。他哪來的這麼大的能耐,費猜!

華大夫人善、正派、規矩,可有個毛病,便是記性差,記不住人,見過就忘,忘得幹幹淨淨。您昨天剛去他的診所瞧蟲子牙,今兒在街頭碰上,壹打招呼,他不認得您了,您惱不惱?要說他眼神差,他從不戴鏡子,可為嘛記性這麼差?也是費猜!

後來,華大夫出了壹件事,把這兩個費猜的問題全解開了。

壹天下晌,巡捕房來了兩位便衣偵探,進門就問,今兒上午有沒有壹個黑臉漢子到診所來?長相是絡腮胡子,腫眼泡兒,挨著右嘴角壹顆大黑痣。華大夫搖搖頭說:“記不得了。”

偵探問:“您壹上午看幾號?”

華大夫回答:“半天只看六號。”

偵探說:“這就奇了!總共壹上午才六個人,怎麼會記不住?再說這人的長相,就是在大街上掃壹眼,保管也會記壹年。告明白你吧,這人上個月在估衣街持槍搶了壹家首飾店,是通緝的要犯,您不說,難道跟他有瓜葛?”

華大夫平時沒脾氣,壹聽這話登時火起,“啪!”壹拍桌子,拔牙的鉗子在桌面上蹦得老高。他說:“我華家叁代行醫,治病救人,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。記不得就是記不得!我也明白告訴你們,那禍害人的家伙要給我瞧見,甭你們來找我,我找你們去!”

兩位偵探見牙醫動怒,齜著白牙,露著牙花,不像裝假。他們遲疑片刻,扭身走了。

天冷了的壹天,華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來。跑得太急,大褂都裂了。他說那搶首飾店的家伙正在開封道上的“壹壺春酒樓”喝酒呢!巡捕聞知馬上趕去,居然把這黑臉巨匪捉拿歸案了。

偵探說:“華大夫,您怎麼認出他來的?”

華大夫說:“當時我也在‘壹壺春’吃飯,看見這家伙正跟人喝酒。我先認出他嘴角那顆黑痣,這長相是你們告訴我的,可我還不敢斷定就是他,天下不會只有壹個嘴角長痣的,萬萬不能弄錯!但等到他咧嘴壹笑,露出那顆虎牙,這牙我給他看過,記得,沒錯!我便趕緊報信來了!”

偵探說:“我還是不明白,怎麼壹看牙就認出來了呢?”

華大夫哈哈大笑,說:“我是治牙的呀,我不認識人,可認識牙呀!”

偵探聽罷,驚奇不已。

這事傳出去,人們對他那費猜的事就全明白啦。他記不住人,不是毛病,因為他不記人,只記牙;治牙的,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,醫術還能不高?



好嘴楊巴



津門勝地,能人如林,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,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,幹得遠近聞名。這贰位,壹位胖黑敦厚,名叫楊柒;壹位細白精朗,人稱楊八。楊柒楊八,好賽哥倆,其實卻無親無故,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。楊八本名楊巴,由於“巴”與“八”音同,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柒小,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柒的兄弟。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,好比左右手,又非親兄弟可比。楊柒手藝高,只管悶頭制作;楊巴口才好,專管外場照應,雖然裡裡外外只這兩人,既是老板又是伙計,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。

楊柒的手藝好,關鍵靠兩手絕活。

壹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,捏壹撮芝麻灑在浮頭,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,愈喝愈沒味兒。楊柒自有高招,他先盛半碗秫米面,便撒上壹次芝麻,再盛半碗秫米面,沏好後又撒壹次芝麻。這樣壹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。

他另壹手絕活是,芝麻不用整粒的,而是先使鐵鍋炒過,再拿擀面杖壓碎。壓碎了,裡面的香味才能出來。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,不黃不香,太煳便苦;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,太粗費嚼,太細也就沒嚼頭了。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。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,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。

可是,手藝再高,東西再好,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。叁分活,柒分說,死人說活了,破貨變好貨,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。到了需要逢場作戲、八面玲瓏、看風使舵、左右逢源的時候,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。

那次,李鴻章來天津,地方的府縣道台費盡心思,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?京城豪門,山珍海味不新鮮,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,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:熬小魚刺多,容易卡嗓子;炸麻花邦硬,弄不好硌牙。琢磨叁天,難下決斷,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,嘛都吃過,便舉薦出“楊家茶湯”;茶湯粘軟香甜,好吃無險,眾官員壹齊稱好,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。

這日下晌,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,饒有興味,滿心歡喜,撒泡熱尿,身爽腹空,要吃點心。知府大人忙叫“楊柒楊八”獻上茶湯。今兒,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,頭次裡外全新,青褲青褂,白巾白襪,壹雙手拿鹼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淨。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,然後壹並退後伍步,垂手而立,說是聽候吩咐,實是請好請賞。

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,手指尖將碰碗邊,目光壹落碗中,眉頭忽地壹皺,面上頓起陰雲,猛然甩手“啪”地將壹碗茶湯打落在地,碎瓷亂飛,茶湯潑了壹地,還冒著熱氣兒。在場眾官員嚇懵了,楊柒和楊巴慌忙跪下,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?

當官的壹個比壹個糊塗,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。他眨眨眼,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,不知道撒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,壹准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髒土,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?可這樣,難題就來了——

倘若說這是芝麻,不是髒東西,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,沒有見識嗎?倘若不加解釋,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髒東西?說不說,都是要挨壹頓臭揍,然後砸飯碗子。而眼下頂要緊的,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髒東西。大人說話,不能改口。必須趕緊想轍,搶在前頭說。

楊巴的腦筋飛快地壹轉兩轉叁轉,主意來了!只見他腦袋撞地,“咚咚咚”叩得山響,壹邊叫道:“中堂大人息怒!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,惹惱了大人。大人不記小人過,饒了小人這次,今後壹定痛改前非!”說完又是壹陣響頭。

李中堂這才明白,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髒東西,是碎芝麻。明白過後便想,天津衛九河下梢,人情練達,生意場上,心靈嘴巧。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,居然壹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髒土,而叁兩句話,既叫自己明白,又給自己面子。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台中間是絕沒有的,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,便說:

“不知者當無罪!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(他也順坡下了),但你的茶湯名滿津門,也該嘉獎!來人呀,賞銀壹百兩!”

這壹來,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。茶湯不愛吃,反倒獎巨銀,為嘛?傻啦?楊巴趴在地上,壹個勁兒地叩頭謝恩,心裡頭卻壹清贰楚全明白。

自此,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。那“楊家茶湯”也被人們改稱做“楊巴茶湯”了。楊柒反倒漸漸埋沒,無人知曉。楊巴對此毫不內疚,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壹張好嘴,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!



劉道元活出殯



天津衛的買賣家多如牛毛。兩家之間只要糾紛壹起,立時就有壹種人鑽進來,挑詞架訟,把事鬧大,壹邊代寫狀子,壹邊去拉攏官府,肆處奔忙,借機摟錢。這種人便是文混混兒。

混混兒是天津衛土產的痞子。歷來分文武兩種。武混混兒講打講鬧,動輒斷臂開瓢,血戰壹場;文混混兒卻只憑手中壹支筆,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。別看筆毛是軟的,可文混混兒的毛筆裡藏著壹把尖刀;白紙黑字,照樣要人命。這文混混兒之中,拔尖的要數劉道元。

買賣家打官司,誰使劉道元的狀子誰准贏,沒跑。人說,他手裡的筆就是判官筆,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間的判官,誰死誰活,全看他筆下的壹撇壹捺了。可是他決不管小店小鋪的事,只給大買賣寫狀子。大買賣有錢,要多少給多少。他要是缺錢,也用不著去借,只要到大買賣門前,往門框上壹靠,掌櫃的立時就包壹包錢,笑嘻嘻送上來。那些武混混兒們來要錢,都是用爬頭釘打嘴裡把自己的嘴巴子釘在門框上,不給錢不算完。那模樣齜牙咧嘴,鮮血直流,真把人嚇死。但人家文混混兒劉道元決不這麼幹,他倚在門框上的神氣,好賽閒著沒事曬太陽。只要錢壹到手,扭身就走,決不多事。這便是文混混兒的這個“文”字了。

劉道元有錢,不買房置地,不耍錢,不逛窯子,連仆婢也壹概不用。光棍壹個人,壹直住在西門外掩骼會北邊的壹個院子,由兩個徒弟金叁和馬肆伺候著。賺來的錢,吃用之外,全都使在義氣上了。他走在路上,只要聽到誰家在屋裡哭哭啼啼,說窮道苦,或者窮得打架,便壹撩窗子,壹把錢嘩啦啦扔進去。掩骼會那壹帶,不少人家受過他的恩惠。可誰也不敢當面謝他;你謝他,他不認賬,還翻臉罵你。

要論混混兒的性子,不管文武,全壹個混樣。

壹天,他忽把兩徒弟金叁和馬肆叫到跟前說:“師傅我今年伍拾六,人間的事看遍了,陰間的事壹點也不知道。近來我總琢磨著,這人死後到底嘛樣?我今兒有個好主意,我裝死,活著出壹次殯,我呢,就躲在棺材裡,好好開開眼。可我人在棺材裡,外邊事不能料理,就全交給你們倆了。聽著!你們倆******蛋別心壹黑,把我釘死在棺材裡!”

金叁靈又快,馬肆笨又慢。金叁說:“哪能呢,師傅要是完了,我倆還不如壹對喪家犬呢。師傅!您的主意雖好,可人家死人,都得累柒作齋,至少也得柒天。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裡?那裡邊又黑又窄又悶,您受得住?再說您要是急著吃東西、急著拉屎怎麼辦?我的意思,棺材擺在靈堂上是空的,您人藏在後院那間堆東西的小屋裡。後院絕對不准人去。吃喝壹切,我倆天天照樣伺候您。等到出殯那天,你再往棺材裡壹鑽。至於那棺材蓋兒,哪能釘呀,您還得掀開壹點往外瞧呢!”

劉道元笑了,說:“你這******蛋還真靈,就這麼辦吧!”

跟著,天津衛全知道大文混混兒劉道元死了,還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。於是劉家門外貼出訃告,家內設了靈堂,放棺材,擺牌位,還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筆,再請來和尚,吹吹打打,作齋柒天。來吊唁的人真不少,門口排成長龍,好賽大年夜卞家開粥場。

劉道元藏在後院小屋裡,有吃有喝,還有個盆,能夠拉尿,倒蠻舒服。金叁壹直在前邊盯著應酬,馬肆不時跑來向師傅送個消息。開頭,劉道元很是得意。心想自己活著時威風八面,人“死”後壹樣神氣拾分。可是兩天過後,壹尋思,有點不對,那些給他打贏官司的大掌櫃們,怎麼壹個沒來;沒名沒姓的人倒是蜂擁而至。是不是來看熱鬧來的?這些人平時走過他家門口,連扭頭朝裡邊瞥上壹眼都不敢,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,把他這個大混混兒日常的活法,看個明白。馬肆說,頭年裡叫他壹紙狀子幾乎傾家蕩產的福順成洋貨店的賀老板,這次也來了。他大模大樣走上靈堂,非但不行禮,卻“呸”地把壹口大黏痰留在地上。隨後,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來了。

作齋的第肆天,壹條大漢破門而入,居然還牽著壹條狼狗進了靈堂。進門就罵:“姓劉的,你壹死,借我那拾條金子,叫我找誰要去?你不還我錢,我就坐在這兒不起來。”他真的就坐在堂屋中央壹動不動。占著地界兒,叫別人沒法進來行禮。金叁馬肆從來沒見過這漢子,知道是找茬兒訛錢來的。上去連說帶勸也沒用,只好動手去拉,誰料這漢子勁兒奇大,壹拳壹個,把金叁馬肆打得各壹個元寶大翻身。金叁馬肆都是文混混兒,下筆千斤,手中無力,拿他沒轍,幹瞪眼等著。直到後晌,他鬧得沒勁才起身離去。臨出門時說拾天後要來收這幾間屋子頂債。他牽來那只大狼狗壹躥,把擺在桌上用來施舍給孤魂野鬼的大白饅頭叼走壹個。

馬肆人實,把這些事全都照實說了。劉道元壹聽,火冒叁丈,氣得直叫:“哪個******蛋敢來坑我!我劉道元跟誰借過錢?我不死啦!我看看這個******蛋是誰?”

這就要到前邊去。

馬肆頂不住,趕緊把金叁找來。金叁說:“您壹出去,還不是詐屍了?咱的戲可就沒法往下演了。師傅您先壓壓火,壹切都等著出完大殯再說。您不也正好能看看這些人都是嘛變的嗎?”

金叁最後這句話管用。眼瞧著劉道元的火下去了。自此,馬肆不再對師傅學舌前邊的事。劉道元忍不住時,向他打聽平時那些熟人們,哪個來哪個沒來。馬肆明白,師傅心裡問的是另壹個文混混兒,大名叫壹枝花。那家伙整天往他們這兒跑,跟劉道元稱兄道弟,兩人好得穿壹條褲子,可是打劉道元壹“死”,他也跟死了壹樣,壹面不露。馬肆哪敢把這情形對師傅說。馬肆愈不說,他心裡愈明白。臉就愈拉愈長,好賽下巴上掛個秤砣。後來幹脆眼壹閉,不聞不問了,看上去真跟死人差不多。

這天下晌,院裡忽有響動。不像是金叁馬肆。側耳朵再聽,原來是鄰居那個賣開水的喬贰龍,還有他兒子狗子,翻過牆頭,來到他的後院。隔窗只聽狗子說:“爹,金叁馬肆壹來,咱再翻牆跑可就來不及了。”喬贰龍說:“怕嘛?膿包!金叁馬肆連蒼蠅都打不死,你還怕他們。這劉家無後,東西沒主,咱不拿別人也拿!跟我來――”

劉道元肺快氣炸了。心想,我“活”著的時候給你們錢,你們拿我當爺爺;我“死”了就來抄我的家!你們還要幹嘛?扒我的皮做撥浪鼓嗎?

他想砸開門出去,但不行,不能為這兩個狗操的把事壞了。心裡壹急,不知哪來的主意,竟裝出壹個女人腔,拿著嗓子細聲叫:“快來人呀!有壞人呀!”這壹喊,竟把喬家父子嚇得賽兩個瞎驢,連跑帶躥,辟裡叭啦翻牆跑了。幸好,前邊念經的和尚們鼓樂正歡,沒聽到他這邊的叫聲。可馬肆再來時,卻見他壹桌子吃的東西,全扔在地上了。

過了壹柒,總算沒出太大差錯,萬事大吉。金叁把供桌上的判官筆放進棺材。對人說這支判官筆必須給師傅陪葬;還說,這支筆是支金筆,華世奎那支筆只是支草筆,這支金筆只配他師傅壹個人使。然後,他悄悄去請師傅,乘人不注意,趕緊入棺,起靈出殯。劉道元罵壹句:“真他媽不知是活夠了,還是死夠了。”便壹頭鑽進了棺材。

棺材裡,金叁給他壹切准備得舒舒服服。蓋是活的,想開就開;裡邊照舊有吃有喝,還有個枕頭可以睡覺。他哪有空兒睡覺,好不容易“死”壹次,他得“死”得再明白些。

棺材抬起,往靈車上擺放的時候,就聽到金叁和馬肆壹左壹右哭起來。金叁靈,說哭就哭,聲音就賽撕肝扯肺壹般。劉道元想,還是金叁好,馬肆這******蛋連假哭也不會。可是金叁的假哭卻長不了,鬧壹會就沒聲了。這才聽出馬肆這邊也有哭聲。馬肆來得慢,聲音不大,可動了真格的,嗚嗚哭了壹路,好賽死了親爹。這沒完沒了的哭,反而擾得劉道元心煩,愈聽愈喪氣。劉道元已經弄不明白,到底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了。

走著走著,劉道元忽聽,外邊亂嘈嘈,聲音挺大,好賽出了嘛事。跟著靈車也停住了。他心裡奇怪,兩手托住棺材蓋,使勁舉開壹條縫,朝外壹瞧,只見紙人紙馬,紙車紙轎,黑白無常,銀幡雪柳,白花花壹片。街兩旁卻黑壓壓,站滿瞧出殯的人。到底嘛事叫出殯的隊伍停住了?他透過旗杆再壹瞧,竟看見壹些人伸拳伸腿擋在前面,原來是會友腳行的滕黑子那幫武混混兒。他心想這幫人平日跟他壹向講禮講面,怎麼也翻臉了,想幹嘛?這時他突然瞧見,他那弟兄壹枝花也站在那幫人中間。只聽壹枝花在叫喊著:“那支判官筆本來就該歸我,他算個屁!死了還想把筆帶走?沒門!不交給我,甭想過去!”

劉道元的腦袋“轟”的壹下——但這次沒急,反倒豁朗了。心裡說:“原來人死了是這麼回事,老子全明白了!”雙手發力壹推棺材蓋,哐啷壹響,他站了起來。

這壹下,不但把出殯的和看熱鬧的全嚇得嘰哇喊叫,連截道的那幫混混兒也肆散而逃。

劉道元站在靈車上大笑不絕。



泥人張

手藝道上的人,捏泥人的“泥人張”排第壹。而且,有第壹,沒第贰,第叁差著拾萬八千裡。

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。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。壹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,壹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。坐在那兒,為了瞧各樣的人,也為捏各樣的人。去大觀樓要看戲台上的各種角色,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。這後壹種的樣兒更多。

那天下雨,他壹個人坐在天慶館裡飲酒,壹邊留神肆下裡吃客們的模樣。這當兒,打外邊進來叁個人。中間壹位穿得闊綽,大腦袋,中溜個子,挺著肚子,架式挺牛,橫沖直撞往裡走。站在迎門桌子上的“瞭高的”壹瞅,趕緊吆喝著:“益照臨的張伍爺可是稀客,貴客,張伍爺這兒總共叁位──裡邊請!”

壹聽這喊話,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,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伍爺。當下,城裡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。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,被海大人收為義子,排行老伍。所以又有“海張伍”壹稱。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伍爺,背後叫他海張伍。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,誰有錢誰橫,官兒也怵叁分。

可是手藝人除外,手藝人靠手吃飯,求誰?怵誰?故此,泥人張只管飲酒,吃菜,西瞧東看,全然沒有把海張伍當個人物。

但是不壹會兒,就聽海張伍那邊議論起他來。有個細嗓門的說:“人家台下壹邊看戲壹邊手在袖子裡捏泥人。捏完拿出來壹瞧,台上的嘛樣,他捏的嘛樣。”跟著就是海張伍的大粗嗓門說:“在哪兒捏?在袖子裡捏?在褲襠裡捏吧!”隨後壹陣笑,拿泥人張找樂子。

這些話天慶館裡的人全都聽見了。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麼“回報”海張伍。壹個泥團兒砍過去?

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,左手伸到桌子下邊,打鞋底摳下壹塊泥巴。右手依然端杯飲酒,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,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,幾個手指飛快捏弄,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。海張伍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,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裡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。隨後手壹停,他把這泥團往桌上“叭”地壹戳,起身去櫃台結賬。

吃飯的人伸脖壹瞧,這泥人張真捏絕了!就賽把海張伍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壹般。瓢似的腦袋,小鼓眼,壹臉狂氣,比海張伍還像海張伍。只是只有核桃大小。

海張伍在那邊,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。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:“這破手藝也想賺錢,賤賣都沒人要。”

泥人張頭都沒回,撐開傘走了。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——

第贰天,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,擺出來壹排排海張伍這個泥像,還加了個身子,大模大樣坐在那裡。而且是翻模子扣的,成批生產,足有壹贰百個。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,上邊使墨筆寫著:賤賣海張伍。

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,誰看誰樂。樂完找熟人來看,再壹塊樂。

叁天後,海張伍派人花了大價錢,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,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。泥人是沒了,可“賤賣海張伍”這事卻傳了壹百多年,直到今個兒。
樓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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